右派们反思苦难的几个视角
茉莉
随着时间的流逝,人们越来越发现,在半个世纪前的反右运动里遭罪的右派们,其言行和命运,对今天争取自由民主的我们具有何等的意义。人类的经验是可以跨代传递的,人们需要通过回忆来构建历史,以指导今天和未来。近年来,国内外关于反右的回忆录和研究成果多了起来。那次残酷的思想整肃运动,其复杂的来龙去脉在人们眼里逐渐清晰。但白云苍狗,当年受难的五十五万右派分子,幸存于今天的已经只有一万多人了。那么,今天幸存的和已故的右派,他们怎样认识那场运动,怎样反思自己所经历的苦难?今年二月,为了在中国的土地上留下右派们一息最后的声音,许良英、茅于轼等年迈的学者发起了《关于召开反右运动学术研讨会的倡议书》。倡议书的目的是:要以"独立、自由、实事求是的普世价值为依据",来推动中国社会的政治文明发展。他们令人震惊地宣称:"从某种意义上说,我们成为右派也是一种历史的最高恩赐。"这些老右派的宣言,大有"这茫茫黑夜就是我的光明"的加缪式生命美学精神,即借助生活中的苦难来发现人生意义。这种自我认识的视角,深具历史感和启蒙价值,达到了开悟的境界,也让人看到了这批老人不朽的铮铮铁骨。
◎ "母亲打儿子"论调的奴性和势利
但是,许良英们只是老右派中极为稀少的正直的思想精英。在1978年平反后,右派们的表现可谓形形色色。按照平反后三十年来的表现,对右派进行分类比较,我们可以认识到,大多数中国知识分子所具有软弱性和人格缺陷。第一类是持"母亲打孩子"论调的。这种普遍流行的论调,据说最初来自五十年代著名的右派作家刘绍棠。1979年,刚平反不久的刘绍棠对一位作家同行说:"我们俩都是党的孩子。……我是调皮的孩子,结果是咱们俩都挨了打。娘打孩子,孩子也就不去计较了。"持这种论调的有一连串著名文化人,如曾获斯大林文学奖的女作家丁玲,她的著名言论是:"娘打孩子"的屈辱都不值得再提。曾被发配新疆改造的王蒙,也在其小说中借人物之口表达相似观点:"亲娘也会打孩子,打完了,气消了,会搂上孩子哭一场。"其他还有作家张贤亮,以及到处演讲,称自己是"娘错打了的孩子"的曲啸。这种貌似深明大义的论调,成功地淡化了反右运动迫害人权的性质,阻止了罪恶的清算。把中共政权比喻为"母亲",完全颠倒了人民和政权的关系。即使这些老右派心甘情愿认共产党为母,如此长期地以残忍手段虐待孩子的"母亲",在文明社会也是要受到法律惩处的。为什么这一类右派毫无个人尊严感?这是由于中国上千年专制对人的奴化,使奴性融入中国人的意识之中。鲁迅先生曾说:中国历史上只有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,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。在平反之后,那些本来就盲目跟随共产党、并承认强权哲学的文人,发现做稳奴隶的机会来到了,于是争先恐后向当局效忠输诚,以获取自己的利益。"惟大盗利用乡愿,惟乡愿工媚大盗"(谭嗣同语)。于是,一心跟党走的王蒙成了文化部长,老右派朱�基当上中共的国务院总理。
◎ 明哲保身哲学消解反抗精神
绝大多数右派在1978年以后接受了"平反"的概念,高兴地看到自己属于官方文件规定的"错划"范围。"平反"对每一个右派的个人命运来说,确实是可喜的改善,但对于整个反右运动的认识,却是一种严重的谬误,因为,一旦右派们承认自己属于"错划",需要"平反",这就肯定了反右运动本身的正确性和必要性。这一类右派们的心理是可以理解的。他们遭受了长期野蛮的迫害,身处社会底层只看到官方编织的谎言,对社会制度的改变已不抱希望,只是抱怨自己被"错划",只是诉说自己所经历的非人待遇,只希望能改变个人处境。即使对反右运动心怀怨愤,为了避免更多的灾难,他们也只好尽可能沉默,驯服地接受现实。老右派铁流先生在《中国右派从未起义》一文中描述了真实的情况:"由于中国知识分子贫困,是附在皮上的毛,一当为执政者或老板除名,只能痛哭流涕,检讨认错,除此岂有它哉?""可是做了半世贱民的老右不少人还心存余悸,瞻前顾后,谨小慎微,仍不敢挪动半步,惟恐取消医疗劳保,减扣退休工资,甚而批斗抓捕,没有一点'与时俱进'的风范。"个人的生存本能,加上中国人"明哲保身"的传统,使这一类老右派不能去做深刻的历史追问:一个健全的社会应该有"左中右"各色政治光谱,为什么当年我就不能做右派?反右运动侵犯人权的罪责应该由谁来承担?中国文化传统具有消解反抗的巨大力量,当老右派们终于认命的时候,他们的生活平静了,作为独立知识分子的个体却已经消失。
◎ 从鸣冤叫屈到举起维权的旗帜
幸好还有一些不肯认命的中国老右派。他们或编撰书籍,出版回忆录,由个案入手拼凑出完整的反右史,以纠正共产党伪造的假历史;或组织"五七学社"、召开研讨会,对那段历史进行深入反思。更可贵的是,一些老右派以受害者的身份,向当局要求道歉和索赔。据俞梅荪报道,今年2月27日北大举办春节校友联谊会,原北大著名学生右派王书瑶和王国乡胸前挂着"右派冤"的牌子,在会场里绕场亮相。他们的诉求是经济索赔,并向北大校方讨一个说法。尽管不被当局理睬,但这种公开展示的抗争姿态,是中国右派维权史上的一个象征。在2007年反右五十周年之际,海内外右派纷纷发起维权运动。新疆、上海、重庆和北京都有右派及其亲属发起连署公开信,表达索赔诉求。其中规模较大的是2007年4月,任众、燕遁符、铁流和俞梅荪联名上书胡锦涛,要求彻底否定"反右派运动"的错误,赔偿其经济和精神损失。2010年4月20日,陆清福等60位四川右派向最高法院提起集体诉讼,起诉党的总书记胡锦涛、人大常委会委员长胡邦国和国务院总理温家宝,要求三被告向552 877名受害者赔罪道歉。
◎ 应从历史视角反省集体责任
对反右运动的反思涉及一个更深刻的问题:为什么如此有组织的、大规模的迫害人的运动能够在中国发生?毫无疑问,我们应谴责毛泽东及其中共的极权主义,但毛泽东为何能如此轻而易举地,一次又一次地制造巨大的罪恶?实际上,在反右和文革两场对知识分子的大围剿中,正由于很多人(包括知识分子自己)的参与、容忍或旁观,毛泽东的阳谋或阴谋才得以实行。宋永毅先生在汇编《中国反右运动数据库》之后,把一部中国反右史,归纳为中国民主人士和知识精英的互害、自残乃至自虐的历史。他举出积极参与反右的例子不少,其中有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被誉为大师的茅盾、巴金、老舍和曹禺等人。哈维尔曾经指出:"我们大家都多多少少对这部极权机器之得以运行负有责任。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仅仅是这部机器的受害者。要知道它之所以能运行,我们每个人都曾出了一份力。"在中国反右运动中,不少人既是施害者,也是受害者。很多人用赞成和沉默的态度,支持了毛泽东的恶行。这就需要我们以新的视角认识反右运动。二战以后,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发表了《德国罪过问题》。雅斯贝尔斯在此书中反思德国的纳粹问题,说:"我们全都有责任,对不义行为,当时我们为什么不到大街上去大声呐喊呢?"雅斯贝尔斯将罪过分为四种,国家或政权应该从法律、道德和形而上等三个层面承担罪过,但普通人民必须在政治层面上承担责任。他提出了一个著名的论点:公民对国家罪行负有集体责任,并应当进行集体思过。从反右到文革,再到六四屠杀,一系列历史灾难展示了我们民族性的黑暗面:对邪恶的姑息造成自由的丧失,信念的失落造成人的异化。幸好我们还能听到许良英们苍老而刚劲的声音:要"洗刷国家民族的耻辱"!--------
原载《争鸣》杂志2010年7月号仿苏格拉底追问西藏问题
茉莉前不久一个中国藏学家代表团访问英国,称他们的目的主要是增进交流、消除"误解"。他们所指的误解,主要是指西方人在西藏问题上的误解。毫无疑问,这是目前中共费力折腾的"大外宣"计划中的一个步骤。笔者在接受BBC记者的采访中说,中国政府可以派大批代表团出国广为宣传,但他们却不许国内人民听到达/ 赖/ 喇嘛和流亡藏人的声音,这种做法加深了达兰萨拉和北京之间的不公平。
◎ 希特勒名言说明"大外宣"功能
这次藏学家代表团外访的一个主要任务是,否定达/ 赖/ 喇嘛指控中共统治下西藏传统文化遭到毁灭性破坏的说法,并强调中共对保护和发展少数民族文化传统的贡献。由于过去五十年来,流亡藏人以自身艰苦卓绝的受难,展示了一个弱小民族被欺压的真实图景,给世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,因此,御用藏学家们所肩负的外宣任务并不轻松。尽管有藏人在网上揭露,说这些藏学家中有人不会讲藏文,但御用专家们深知独裁者宣传的精髓。希特勒曾经说过:"宣传的任务不在于正确与错误。我们不能客观地提供对我们不利的事实,而要把只有利于我们的事实反复强调,不遗余力地宣传。"于是,在"大外宣"的欧洲旅行中,藏学家们一再摆出对他们有利的事实和数字,绝口不提西藏流亡政府所例举的种种真相。中国官方代表团的事实和数字不是来自独立的调查机构,而是来自中国国务院的白皮书――《西藏文化的保护与发展》,从事外宣的官方专家们只是起到"传声筒"的作用而已。那些数字看起来很是辉煌夺目,例如:政府投资了多少,维修了多少西藏寺庙,修建了多少博物馆、艺术馆和文化室,成立了多少研究藏学的机构,举办了多少藏学研讨会,出版了多少学术著作,……。
官方代表要证明的是:西藏文化在中共治下不是面临毁灭,而是在全面发展。西藏社科院民族研究所长巴桑旺堆曾如此大言不惭:"如今,西藏保护和发展优秀传统文化开始进入高水平、良性循环和健康发展的最好历史时期。"
◎ 苏格拉底教我们拷问常识与成见
虽然共产党是惯于并善于制造谎言的,虽然官方例举的数字肯定有水分,但我们不能说那些数字完全子虚乌有。中国政府对西藏的经济投资还是真实的,不能否认的。但是,如果我们仅仅从那些数字,就推出西藏文化在发展的结论,那就大错特错了。笔者有时读一些哲学书籍,对苏格拉底拷问常识的方法很是钦佩。苏格拉底鼓励我们,不要被一些自称是权威人士的言论所吓唬,而是要对一些常识的观念进行评估,以认识其中的复杂性。苏格拉底认为,传统的成见往往不是从无懈可击的推理中得出来的,而是从几个世纪的混沌头脑中涌现出来的。在西藏问题上,一般汉人的世俗成见是,政府大量投资,修建了寺庙和文化机构,这就是保护发展了西藏文化。而苏格拉底却提醒我们,要把注意力放在他们得出结论的逻辑上。一项论断是否正确,要看它的思想程序,只有不被合乎理性的反驳所驳倒的论断,才可以说是正确的。按照"苏格拉底问答法",去追问西藏文化是否真的面临毁灭这个问题,我们首先要知道关于文化的定义,然后再根据定义进行清晰的分析。"文化"一般定义为:"人类群体整个的生活方式和生活过程。""文化的内隐部分为价值观和意义系统,其外显形态为各种符号,这些符号主要体现为物质实体和行为方式。"照此定义,中国政府例举的诸如投资维修寺庙等数字,只属于文化的外显形态,只是外在的物质形式。而西藏文化是以藏传佛教为主体和核心的,离开了藏传佛教,西藏文化就无从说起。藏传佛教中最为世人尊崇的是价值观,是造福于一切生命的崇高的人文主义精神。这个内隐的价值和意义系统,正在被持无神论的中共统治者所摧残。
◎ 从文化表象的破坏到精神阉割
曾有一个佛教故事,说的是一个老和尚和小沙弥到寺庙中避雨,因为天气寒冷,老和尚拿把斧头把寺中的佛像劈开,当柴烧了取暖。小沙弥惊慌地问师父:"这样做不是对佛祖大不敬吗?"老和尚答道:"我烧的不过是一些木柴啊!"这个故事说明什么呢?它说明佛教的外显物质形态,例如木制的佛像和砖砌的庙宇,都不是很重要的。对佛教徒来说最重要的是心灵修行,那是肉眼看不见的本质。苏格拉底认为,争论的价值取决于批判者的思想程序。我们之所以说中共的统治毁坏了西藏文化,是从文化外显形态和内涵本质两个方面来看的。最初,中共大肆破坏西藏文化外显的物质实体。从中共占领西藏到一九七九年间,藏区原有的6 259座僧尼寺庙中只剩下8座。在文革中,汉人地区的寺庙还有不少幸存下来,而西藏著名的寺庙除布达拉宫之外全遭毁灭。虽然文革后在藏区修复了一些寺庙,但至今没有恢复到原来的水平。语言是文化的载体,今天藏族圣地拉萨的报刊杂志琳琅满目,但却找不到一份藏语报纸。更可怕的是对西藏文化进行精神阉割,这种更为阴险的阉割,使藏文化丧失其民族精神,丧失宗教尊严和自主性。近年来,中共修复了佛教的一些外在象征,把庙宇修得金壁辉煌,但是,寺院的修行者被禁止听达赖喇嘛讲经,被强迫学习共产党的政策文件,这样,作为西藏文化核心的宗教制度和价值观就被践踏了。藏传佛教是神奇的高原雪域培育出的一种独特宗教,这个宗教有别于其他宗教一大特色是:活佛转世制度。几百年来,各个教派通过特定的途径和方式寻觅活佛转世灵童,不需要由上面指定,也不由民众选举。然而,中共却在2007年出台《藏传佛教活佛转世管理办法》,以汉族无神论者的政治权力,粗暴干涉西藏宗教的内部事务。
◎ 牛眼中再美的鲜花只是一把草
西藏有一句话说:"无喇嘛上人,如何得近佛?"喇嘛是藏传佛教信仰的"三宝"之一,西藏人对喇嘛充满了崇敬,把见到达 /赖/ 喇嘛视为人生最高的幸福。然而,在中共统治西藏的几十年中,包括达/ 赖/ 喇嘛在内的藏传佛教四大教派领袖全都被迫流亡海外,该宗教文化的精髓也随之带走。在汉人统治的西藏,无神论者凭借发放"活佛证"的权力,控制了寺庙和喇嘛。通过屠杀、监禁、威胁、哄骗、利益诱惑、灌输和洗脑等种种方式,中共对西藏文化实行了精神阉割。今天,所谓的"西藏文化"被中共作为装饰的旅游观光项目,抽掉了精髓内涵,只留下浮浅表面的形式,那样徒具外形的东西,怎么还可以称为"西藏文化"呢?但那些从事"大外宣"中国御用藏学家们仍然口口声声说,中共统治西藏使西藏更现代化,和世界接轨,和全国同步发展。他们的所谓"接轨"和"发展",是视西藏文化为落后文化,要加以改造使之符合汉族统治者的需要。正如一句藏族谚语说:"在牛的眼中,再美的鲜花也只是一把草。"在西藏人眼中,他们的宗教文化是比生命还珍贵的奇异花朵,如果要革新,也应该是由他们自觉自愿地革新。苏格拉底还认为,理性是人人都能获得的功能。只要我们不被狭隘的大汉族民族主义所蛊惑,只要我们善于理性思维,层层揭露中共大外宣说辞中的谎言,理清思路探求真理,我们就可得出结论:达/ 赖/ 喇嘛关于西藏文化"濒于灭绝"的说法,绝不是危言耸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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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载开放杂志网站2010年元月号
Tuesday, July 6, 2010
【权利:3349】 小文两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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