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厚泽带走了中共最后的希望
《动向》长短论
五月十一日朱厚 泽的送别仪式,别具一格,盛况罕见,不少出席者奔走相告:该来的都来了,该见得都见着了。有人形容这是六四后21年来规模最大的一次体制内外民主人士的聚会。 送别朱厚泽的悲情与老朋友久别重逢的欣喜,奇怪的组合在一起,确实有特色。更重要的是,他们是来告别一个时代、告别一种曾经有过的希望:
朱厚泽是中共党内民主思想的领军人物,与李锐、胡绩伟等同为党内民主派重镇,但对现存体制的反省、对社会转型、对中国前途的探讨对包括宪 政民主在内的人类文明的认知,他是走的最远的一个人。在一个反智化与逆淘汰的一党专制体制里,他的理论修养、战略眼光,尤其是在政治漩涡中坚守人格良知, 达到了常人难以企及的境界。他被认为是兼具胡耀邦的无私、革新、勇敢,与赵紫阳的机智、变通、稳健于一身的人,他理所当然的被视为中共党内民主 派的希望。
胡耀邦去世前曾经表示:“我辞职对于自己没有什么,主要是对不起两个人,朱厚泽、白纪年。因为朱厚泽是可以当总书记的一个 人。” 朱厚泽与胡耀邦是心心相印的,在一篇纪念胡耀 邦逝世20周年的遗稿中,朱厚泽写了一段话,“胡耀邦同志一直到去世,都遵循共产党的组织纪 律。但在他的晚年,思想一直是走到前面去的,真心诚意的坚持全面改革,甚至是委曲求全,在体制内采取一切可能的方式推进转型,可以说鞠躬尽瘁。”他说:“胡耀邦是在传统体制内试图突破这个体制、但又 不违背‘规则’的最后一人。”这其实也是他自身 的写照。
六四后20年朱厚泽和他的思想主张都被冰冻了,尽管朱厚 泽已经把关注的精力投向民间和社会底层、投向日新月异的新科技、投向大自然……,热衷于既得利益分赃的中南海还嫌他碍手碍 脚,他被嫉恨被监控被禁止出境,乃至于他死了也不被放过——遗体仍要被中共党旗覆盖,朱厚泽的思想精神和整个身体全都被中共无情地鞭挞、吞噬。惜哉,黄钟毁弃,瓦釜雷鸣!
朱厚泽曾说过“我是一个参加过革命工作的过来人,我的一生 几乎全部是在斗争中度过的,这其中最为残酷的斗争不是来自国民党,而是来自共产党内部。共产党斗争自己人是最厉害的,中国人斗争中国人也是最厉害的。”在临终前,他对以残酷斗争、牺牲人权的所谓 “中国模式”提出了强烈的质疑,并预言这将成为二十一世纪大争论的焦点。
朱厚泽的过人之处在于对自己和中共民主派有非 常清醒的认识,他告诫道:“我们这些老人的存在(指倾向政治改革的老人们),给年轻人以希望,但实际上并不存在这种希 望。”他更直接说,“没有希望。你们眼中的希望,是因为看到我们这 些老头子还活着,所以你们有幻想。但连我们自己都不抱幻想。”有人视此为朱厚泽的政治遗嘱。
随着朱厚泽的离去,中共党内民主化和中国政治 改革的所有幻想都彻底破灭了。寄希望这个体制能够改革完善、成功转型的希望完全破灭了。寄希 望于胡耀邦、赵紫阳、朱厚泽这样的好人力挽狂澜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。这不仅是朱厚泽的悲剧,也是中共的悲剧,更是被被中共绑架了的这个国家和世界的悲 剧。难怪有朱厚泽送别仪式的出席者感叹:这样的聚会恐怕也是最后一次 了。
(原载《动向》杂志2010年5月号)
与总书记胡耀邦的5分钟会见,北戴河会议上的10分钟发言,构成了朱厚泽一生中的15分钟。
朱厚泽逝世当日(9日),我收到许多告诉我噩耗和表达哀思的短信,其中最能触动我的有两条,一条是张 剑荆发的:
“近来一直有预感,昨晚还翻阅其摄影集,有一 句话感受:一切都与大地有关。没想今日竟得噩耗!”我请他解释“一切都与大地有关”的意思,他回复说,“几次聚会都提及其病情。他的摄影集内容关注 的多是树根,花,山峦,小民。”
另一条是张璨发的:“惊悉伟人离世,十分哀痛。真忘不了他为我给 北大打电话的情景。而我只是个普通的学生。我在美国,如你去现场,一定代我表示:爱他,想他,学他。”
第二条短信看起来成了第一条短信的佐证。1986年的张璨是北大国政系的应届毕业生,成了像农药一样残留在新经济体制绿叶之上的计划经济的牺牲品:她曾经被计划划进石油大学录取名单,未去报道,被取消以后的高考资格。第二年她 改了名字考入北京大学国际政治系,临近毕业时被校方除名。朋友们都为她申请免刑。时任中共中央宣传部部长的朱厚泽从我们这儿得知情况,不仅同情当事人的遭遇,也反感僵硬计划的遗 祸,做了张璨终身铭记的事情,虽然最终她还是 被取消了毕业资格。
朱厚泽的领航员,胡耀邦
这确实与大地有关,就身份地位来说,那是一 棵大树对一茎小草的怜惜。不过,就朱厚泽本人的命运而言,与“天”的关系更大。
在我们这样的国家,省部级干部的人事变动, 像夏夜流星经天一样寻常。但1985年7月的三位省部级干部的工作调动,却改变了中国当代历史:
——胡锦涛从共青团中央书记处第一书记任上调任 贵州省委书记、贵州省军区党委第一书记;
——朱厚泽从贵州省委书记、贵州省军区第一书记调任中共中央宣传部部长;
——温家宝从地质矿产部副部长、党组副书记任上 调任中共中央办公厅副主任。
从空间位移的角度来看,如果可以说第一项变动是“空降”,从中央到地方;那第二项变动便是“飞天”,从地方到中央;第三项呢,更像是“登山”,从地势较低较边缘的中央机关,登到地势更 高更中央的中央机关。
不过,朱厚泽的那次飞天,不是他的单独飞 行,他有一个领航员,胡耀邦。朱厚泽一到北京,领航员就把他领向海滨,参加在北戴河召开的中共中央书记处讨论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会议,在开往那“一片汪洋”之地的列车上,胡耀邦问朱厚泽:
“怎么当宣传部长,想清楚了吗?”
新任宣传部长回答说:“不仅没有想清楚,从哪儿开始想也不知道,”这是朱厚泽一贯的个人风格,说话真诚,清 晰、简单而透彻,从不先意奉承,巧言令色,或拐弯抹角。
总书记笑了:“那好吧,到北戴河听几天会再说吧。”
听完几天会后,再也没有说。据朱厚泽后来(1987年1月10日,当时北京正在降落入冬以来的第4场雪)对我说,当时的会见只有5分钟,那5分钟是他在中宣部长任上,总书记唯一和他单独会见的5分钟。在朱厚泽和我见面18天之后(1月28日),他被解除中宣部部长职务。朱厚泽本人可能也不知道,在与总书记同行的5分钟飞行,决定了他的后半生。
北戴河亮相决定了他的后半生
在北戴河会议上,胡耀邦的处境相当困难。反自由化是会议的主题,主导的意见是反自由化的必要性和重要性,胡 耀邦没有怎么讲话,但他要求朱厚泽发言。朱厚泽讲了大约10分钟,会场鸦雀无声,胡耀邦则笑着说,“你这个宣传部长亮相来啦!”
在两年后接受胡耀邦辞去总书记职务的会议 上,那次会议和朱厚泽的那个发言被再次提及, 朱厚泽的命运也就被决定。他本人找不到那次发音的录音,但他有一个笔记本,上面记着他发言前准备的要点,在10分钟的发言里,他讲了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潮产生的历史原因,只要社会主义赶不上资本主义,这个思潮总会 有。不会因为一两篇文章就绝迹,也不会因为一两篇文章就泛滥。他谈了对资产阶级自由化应当采取的正确方针。
我看过一部美国电影,名字从英文直译就是“15分钟”,写的是一个名侦探从人生顶峰的滑落。在英语语境里,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15钟”是一种象征性表达,意思是说,每个人的一生,都有他自己闪亮的时刻。与总书记的5分钟会见,北戴河会议上的10分钟发言,构成了朱厚泽一生中的15分钟。
但这并不是说他的一生没有别的闪光点,他其实把阴影留给了自己,把自己更亮的闪光 点贡献给了他执掌的部门和改革事 业。如果写他当部长的那个部门的历史,陆定一、胡耀邦和朱厚泽必定在册,且标示里程,而“三宽(宽厚、宽容、宽松)”工作方针则是它最有时代特征的亮色。
不肯双面,是他人生悲剧的根源
朱厚泽讲“三宽”绝不口是心非,外松内紧,或表宽里窄,对“三宽”,他自己身体力行。马尔库塞说资本主义的后果,是把人都变成“单面人”,我们这个体制的最大成就之一,是扩大再生 产双面人。不肯双面,是朱厚泽人生悲剧的根源,也就是他自己所说的“钙性难移”。快意恩仇,无所畏惧,是他的基本性状。他在中宣部部长任上的1986年5月到上海和武汉考察工作,他在上海参加“文化发展战略讨论会”,与会者的畅所欲言,才思敏捷,会议气氛 的融洽和谐,让朱厚泽十分欣慰。到了武汉,人们还在大谈商品经济的消极后果,谈纯洁性,谈反自由化,谈反精神污染。朱厚泽应邀在“武汉精神文明讨论会”上讲话,他的开场白是:“上海人已经在喝今年的新茶了,清香扑鼻;而 武汉人还在喝陈年老茶,似乎还有点霉味……”
这种爽酷个性,让爱他的人铭心,恨他的人刻骨。同年9月,他考察广东,听过他演讲的一个年轻干部说,朱厚泽是他迄今为止见过的最有魅力的演说 家,他思想开放而不失分寸,语言幽默而态度持 重。朱厚泽知道总书记需要他做一个战士,做战士的后果,他也心知肚明。就在广东考察期 间,他对他的秘书说:“我随时准备卷铺盖回贵州老家。”这次他真的回贵州老家了,永远地回,但他这次带走的不是铺盖卷,有青山可枕,蓝天可盖,他已经不需要它们 了,他带走的是爱他的人们对他的绵绵思念。
朱厚泽是一片出岫的白云
其实,他和他的领航员胡耀邦是同一类人。他们都是才子,他们都是性情中人,他们都重审美感,轻胜负心。瞿秋白在其遗著《多余的话》里写道:“历史的误会叫我这‘文人’勉强在革命的政治舞台上混了好些年。”我有一个朋友说,胡耀邦是上帝对我们中国人 的恩赐。像他们这样的人进入政治,对这个国家和老百姓是件幸事,但对他们自己肯定是一种伤害。
我曾经说过,一个伟大民族需要两种人,天上 的白云和地上的桥梁。天上的白云是道德情操的楷模,地上的桥梁是攻城拔寨的英雄。没有前一种人,一个民族将成为一群耗子,生存能力可能 很强,但萎缩在阴沟里;没有后一种人,一个民族到不了风景独好的彼岸,有可能像优美高贵的古希腊雕塑维纳斯一样,瘸腿少胳膊地进入博物馆。在我看来,朱厚泽是一片出岫的白云,带着他自己和我们这个民族的梦想飞天,被卷入时代风暴雷电,虽然如今挥手向我们告别,但他毕竟存在过, 飘拂过。让我用一首写于1990年的小诗来结束这篇小文吧:
又一个黄昏把窗前景物并入永恒
万古如斯的古铜与宁静
一只喜鹊从远古飞来
缓缓抵达我的眼睛
她飞过窗外那一小片蓝天
好像没有留下一点点翅痕
但我总觉得这片天空有点异样
它毕竟感受过一次飞翔的生命
此后无论多少狂风暴雨
也擦不掉这次黄昏时的飞行
再过一万年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-----
一只喜鹊飞过这片天空
(原载《动向》杂志2010年5月号)
图为朱厚泽先生(前中)在家中 接待作者(前右)和历史学者史义军(后右)等 朱厚泽先生走了。他解脱了,不仅摆脱了病痛的折磨,而且摆脱了来自方方面面有形无形的压迫。他的灵魂飘忽远去,但他睿智而和蔼的面容,特别是他的宪政民主精神,将长留人间。后人一定会不断提起他。
厚泽先生当过各种大官小官,所到之处,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,但他真正为人称道,并且可以在历史上留下一笔的,是在中宣部长任上和被迫赋闲以后。
中宣部长,就像这个官位的名称所表示的那样,它的使命是宣传党文化,特别是党的独断的意识形态及其翻云覆雨的政策主张。简单地说,就是控制思想,钳制言论,因而不是一个受人欢迎的角色。但是,厚泽先生却是继胡耀邦先生之后第二位很少遭人诟病的中宣部长。为什么?因为他一反常规,主张以“宽厚、宽容、宽松”的态度对待人们的思想和言论。“三宽”,是他的一个创造,符合言论自由的原则,言简意赅,影响深远。一个共产党的宣传部长,不以一党私利为念,而是旗帜鲜明地维护宪法赋予公民的自由权利,实属难能可贵。
“三宽”惹恼了当局,加上八九“六四”的事情,他不得不赋闲,但他一如既往,以宪政民主为念。胡锦涛先生主政以后,提出“三民”主义,即“权为民所用”、“情为民所系”、“利为民所谋”。厚泽先生郑重提出,应该加一条“权为民所授”。为政者的权力如果不是公民通过宪法授于,那它就是一个独裁政权。这说到根本上去了。没有这一条,其他三条,不过作秀而已。
厚泽先生写过的文章中,有一些是关于社会主义的。他认为,社会主义要成为顺乎潮流、合乎人心的主义,必须坚持两条。一条叫“为社会而主义”,一条叫“为民主而主义”。前一条针对国家主义,后一条针对专制主义。没有这两条,便不是人类所需要的社会主义。他所看好的社会主义,只有在宪政民主制度下才能实现。这是他积一生的研究、观察,得出的极富历史韵味的结论。的确,缺乏这样规定的社会主义,除了给人类带来灾难,不会有别的结果。
现在,厚泽先生走了。争取民主自由的队伍中少了一位富有现代意识的政治家,少了一位不显山露水的深刻的思想家,实在是莫大的损失。要不是20多年来这样令人窒息的境遇,他本不该走的。
2010年5月9日
(原载《动向》杂志2010年5月号) --
NCN 于 5/15/2010 08:10:00 上午 发布在 新世纪 New Century Net 上 --
ZhangWeiguo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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